钟敬文 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供图
又是一度春风,北京师范大学敬文讲堂不远处,一树一树的玉兰花开了。树影之下,蛰伏一冬的绿意在草坪上渐渐铺展开来,茵茵绒绒,煞是可爱。
途经此处,师生们常会忆起这位名叫“敬文”的老人,想起他对春天的钟爱,他瞧见绿色时孩童般的欣喜:“走,我带你们看玉兰去”“我更爱新绿”;想起他写下的诗句:“舍得将身作泥土,春风酬尔绿茵园”……
钟敬文,一位经风历雨的百岁学人,被誉为“中国民俗学之父”。他更是一位倾心为“新绿”培土的园丁,从1949年执教北师大算起,在三尺讲台坚守了半个多世纪。如今,在中国高校和研究机构从事民俗学、民间文学教研的人员不少是其弟子或再传弟子。同校执教的至交、为敬文讲堂亲书匾额的书画大家启功先生曾言:“说到做人和治学,这是作为教师的必备条件。我想从钟敬文先生说起,他可以说是这方面的表率。”
2002年1月10日,在距百岁寿辰仅差两个多月之际,钟敬文先生走了。临终前一周,缠绵病榻的他还说:“我要养好身体,回去讲课”;生命的最后几天,他仍在编写《中国民俗史》;在他的坚持下,病房变身研究所,几乎每天都有学生登门请教……
按照老人遗愿,他的墓碑上,“只要写上‘诗人钟敬文之墓’几个字就够了”。后学们无不理解先生深意——主业研究之外,他挚爱诗文,既留下了七部诗集、大量诗话的“有形之诗”,更书就了学高为师、身正为范的“无形之诗”。
他的治学历程,就是一篇恢宏壮美的叙事长诗。
“千年枯海怒潮腾,我也乘潮一后生。”青年时代,受五四运动感召,抱着“做学问是为了民众,不是为了自己”的学术信条,诗文创作已小有名气的钟敬文忍痛转向,矢志拓荒中国民俗学和民间文艺学的研究;
“时危抉笔赴军门,慷慨为文气薄云。”抗日战争期间,他携笔从戎,创作战地报告文学、编辑《新军》杂志,笔端流淌出炽烈的激情与呐喊;
“遥瞩前程红似火,拼同少年竞新鞭。”改革开放大幕拉开,他为民俗学和民间文艺学的春回而步履不停,奠定了学科体系的理论构架、拓宽了学科涵盖的研究领域,将这个一度不被重视的学科带上发展快车道;
“生味深尝头尽白,事功未竟意难安。”年登大耋,他提出“建立中国民俗学派”的构想,誓言“为所从事的事业竭尽智能”,学术激情非但不曾消退,反而勃发“勇冠三军”之斗志……
“先生视民俗学为‘人民的事业’‘凝聚一个民族的文化核心’,反复呼吁民俗学研究‘将中国的精神视为命根子,将中国的优秀文化视为我们的命根子’。挚爱深情,刻骨难忘。”北师大社会学院教授萧放感慨。
他的育人智慧,更是一首启智润心的哲理长诗。
北师大文学院教授董晓萍把钟敬文的教育特色概括为“诗教”。在这样的教育中,先生“谈文法、谈做人、谈修身、谈向学、谈情操、谈奉献、谈中国、谈世界,表现了一位老教育家对学术后辈的无限厚爱”。
“诗教”之中,含蕴着他对学生人格品性的严格要求。
“‘大事不糊涂,小事不挂心’,这是钟先生常教导我们的话。所谓大事,就是于国家民族有利、于学术发展有益的事,为了这种大事,无论如何都要知难而进;小事,则是个人物质生活上的各种要求,尤其是追逐利禄功名的蝇营狗苟。对于这种小事,先生弃之如敝屣。”萧放回忆。
许多弟子都记得,撰写《女娲考》,是钟敬文半生的心愿,积攒的资料足有数箱。可他更急于完成一项大工程——“中国民间文学三套集成”的编纂工作。“同样的时间,我要花在学生身上,花在典籍编著上。它可以规范学科,带起一批人”。
“先生曾写下诗句:‘宏思竣想终何补,素食粗衣分自甘。’他让我们体味到,要保持心灵的宁静、精神的纯粹,这样才能超越现实当中的诸多困扰,活出最有价值的人生。”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研究员安德明说。
“诗教”之中,承载着他对学生勤勉治学的悉心引导。
他要求学生多读书。
先生传授的读书之道,中国科学技术大学人文学院副教授祝秀丽记忆犹新:“读书,要手抄、眼看、脑子理解,还要反复读,直到领会。读书不仅要有量,还要有质。‘小读家’多从书中汲取,‘大读家’还能从书中看出问题,这才是最大的受益。”
北师大文学院教授康丽没有想到,钟先生嘱咐她读的第一部书,不是专业论著,而是朱自清文集。“他希望我能从佩弦先生的诗文中习得文辞晓畅之美,学到不受因袭之困,领会知识分子应有的坚韧风骨。”
他指导学生记笔记。
课堂上,钟敬文总是用广东腔普通话,读着自己写得密密麻麻的笔记。“每读完一段,他会用具体事例阐释刚才读的那段文字。阐释结束,接下去再读,特殊的朗读声再次响起。”已故北师大教授童庆炳曾如是回忆听钟先生上课的情形。
时不时地,钟敬文会收一些学生的笔记本“查作业”。再回到学生手中时,“上面偶尔会写上一段批语,某些不完整的句子被加上了一些词语而变得完整起来。至今还有学生珍藏着这样的笔记本,满篇似乎都写着‘认真’两个大字”。
他提倡学生品诗。
用诗句点评学业,是钟敬文的“独门秘籍”。董晓萍回忆:“博士生写论文,有的文采斐然但流于主观,有的新见迭出却行文艰涩。钟老指点:‘古说修辞贵立诚,情真意切语芳馨;世间多少文章士,俗艳虚花误此生。’后来,他又为季羡林散文全编题诗:‘浮花浪蕊岂真芳,语朴情醇是正行;我爱先生文品好,如同野老说家常。’希望弟子向季老学习,做文章既要逻辑严密,又要返璞归真。”
“诗教”之中,流淌着他对学生关爱鼓励的一片深情。
散步,是钟敬文一生的爱好。北师大文学院教授赵仁珪的《如梦令》写实传神:“常见校园清晓,一叟神扬步矫。借问是何人,如此神仙仪表?记了,记了,此即敬文钟老。”陪在他身边的,总有三两学子。皓然白首与青春少年徐步缓行、喁喁交谈。“父亲跟学生的关系就是这样其乐融融,或散步,或组织春游,在亲切家常的氛围里春风化雨。社会学家潘光旦先生认为:教育乃是大鱼引导小鱼游。以此来比喻父亲和他的学生,应该也算贴切吧。”钟先生女儿钟宜曾这样说。
“我不如他”,是他评价晚辈后学时常说的一句话。
一次,一位研究生写了一篇颇调皮的散文,也谈钟老散步,题目叫《下雪了》,重点不是摹写钟老拄杖踱步的风采,而是捕捉他彼时的心情神思。钟老读后大为嘉许,认为视角独到、颇有灵气,于是逢人便夸:“我二十几岁时写的散文,还不如他。”
又一次,一位曾听过他课的当代诗人送了一本新诗集给钟老。钟老不但仔细阅读,看罢还在各种场合为他“鼓吹”:“比起写新诗的造诣,我还不如他。”
还有一次,一位青年后学撰文论述“中国知识分子所寻求的多层次文学完美融合的整体性构架”,文章大气磅礴,富有才情锐气。钟老读后再三赞赏:“讲文学理论,我还不如他”……
一声声“我不如他”,尽显“学艺世功都未了,发挥知有后来贤”的旷达胸襟,尽诉“我愿学孔夫子,不怕人笑痴”的师者情怀。
他把学生视为“我们精神的继承人”:“子女是我们肉体的继承人,学生是精神的继承人……为着培养精神的继承人直至生命的最后一息,这是完全值得的。”
他把自己喻为“一颗麦粒”:种下去,就会在春的泥土中萌芽,长出沉甸甸的麦穗。
今天,“精神的继承人”已经屹立成林,“学术的麦田”也已青青如茵。这些接过老师手中的火炬,继续传薪播火、教书育人的后来者们,时刻记得钟敬文在第一个教师节之际写下的滚烫心声:“我诚恳希望我的同行们,明确理想,排除杂念,竭力以赴,为祖国培养出千千万万好学生……这是国家的命脉所系,也是我们不容推卸的历史职责!”(本报记者 靳晓燕)